《云天雨痕》写作于1926年12月16日,是芮麟中学时代作文,在作者1934年4月初版的《无锡导游》书中,本篇又名《华藏游记》。

丙寅十一月八日下午,冒雨与道元、光烈、炜生同作华藏游。华藏地处湖滨,距徐巷约七八里,湖山烟雨,风景天成,惜地僻不甚知名,特为文记之,以表其胜。余尝雪游梅园,雾游雪浪,得此雨游华藏,遂成鼎足而三,大自然益我盖非浅矣。惜才短学拙,笔之所之,难名支离,读者谅之。

细雨在天空随风飞扬,因为雨点太小了,落到衣上几乎全不觉得。我们今天的出游是有目的地的,但目的地——华藏—究竟在哪里,我们一个都不认识。大家都说今天总是向我们的目的地走,至于能否找到,也只可听之自然。并且约定在归途中各人宣布他自己的题材,做一篇游记。路旁的桑叶,与它们的故枝都已宣告脱离关系,只有几枝耐寒的冬青松柏,还在风雨飘摇中抖擞精神奋斗。转过了横山,走过了镇山,便望见梅园的一带围墙,疏朗朗的梅枝,参差错落地排列着,给围墙凭空一截,竟如簇齐地生在墙上的。北面山脚下一抹松林,浓绿色的树荫稀处隐隐露出宗敬别墅的白壁,绿树衬着白屋,白屋里衬着后面淡青而模糊的天幕,愈觉得风光生色。梅园虽则是我们时时会面的知己,但对它的侧面始终不甚注意,而从四边去观察梅园,这次还是第一遭。走过了徐巷,移步向北行,那时的景色忽又一变,觉得眼前有豁然开朗的样子。我们平日在校里向外望,不是树林屋宇遮蔽视线,就是山岭屏峰阻止眼光,似乎身子给四周的障碍物限制住,蜷伏于室隅不得开展的一样。此地除北面几座山外,一望都是平坦坦的麦田,房屋树林也不多,眼光之所至,可以很辽远而且清晰,雨又已经停止,我懊悔还带着一柄讨厌的纸伞。往常的游玩是只向前走,从不回顾背景的,今天却打破了这个惯例,向后望着。这回梅园的侧面,比方才更好看了:围墙之旁,有亭翼然,而蜿蜒曲折的围墙,把全园的风景更显示出一条线索来。牡丹亭是认得的,屋不甚高;而且紧傍围墙,想亭里关禁着的许多娇艳欲滴的女郎,盈盈带恼,只在她们的小天地里遨游着,不能一邀墙外风流倜傥的美貌郎的顾盼。或者,我想:她们这时正在打秋千吧?腰枝苗条,立在莲花板上,玉指轻轻挽着红绳,愈荡愈高,愈高愈妙,“风吹仙袂飘飘举,月照新妆水底明”,透明得如薄雾般的纱罗,在风中翩翩起舞,歌随风起,风送香来,清香阵阵,直扑入行人的鼻腔,而青丝缕缕,给和风吹了,益觉得蓬松可爱;那些莺莺燕燕的小姐们,看得又妒又爱地笑了,笑得如莺歌燕舞,掠人灵魂。“墙内秋千墙外道,墙外行人,墙里佳人笑,笑渐不闻声渐杳,多情却被无情恼。”聪明的人类啊!你们未免太专制了!

愈往北走,梅园的位置也变化得愈厉害,到我们驻足回看时,山头已横了转来,好像一头大乌龟,最高处是背皮,山脚如伸在壳外的头,圆溜溜没有两样。问老妇人到华藏去的路径,方知已经走错,急急向后转,向老妇人指示的地方走去。这时黑云又合,细雨又飞,山头藏在白漫漫的浓雾里,不肯出来见面。我知定有雨来,大有打消远游之念,但他们坚持非达到目的不可,终于成行。天色愈变愈昏沉,雨点愈落愈稠密,竟一改方才小雨霏霏的情景,而痛痛快快地大逞威风了。我一方面惋惜天公不作美,以阻碍我们的游兴;一方面又感谢上帝,玉成我雨游华藏的初志。而当初厌恶纸伞的心,这时已一变而为欣幸我带着纸伞了。路上遇到两个人,问他们华藏的风景,都说没有什么,我想或许他们看惯了,所以不觉得特别的兴味,我们初去,当然不至于过分失望的。路愈走愈远,雨越下越大,马路上慢慢儿潮了衣服也有些湿润了,可是风雨探幽的志念也愈坚决,非达到最后的目的不止。水声淙淙,自石上冲决而下,如垂在那边的一匹的布;于是我们记起惠山黄公涧了,这几日风雨连绵,黄公涧里积水必不在少,倘使高卧卧云石上,对满天星斗,唱三叠梅花,细听如泣如诉的呜咽声,奔腾澎湃的军马声,自远而近,自高而下,静静焉,悄悄焉,此心与流水以俱去,同白云以俱闲,飘飘乎有临风欲仙之概;或者赤脚露手,往来千水奔流中,引吭高歌,以发胸中块垒,更所谓雅人深致了。

步上高岗,高岗由平坦而高而最高,风景由美丽而奇而更奇。起先我们从桑枝织就的桑帘里,隐约望见一片湖光,久厌在沙漠里过骆驼般生活的我们,已经乐不可支,允推大观;后来登高一望,全湖的风景,同时和盘托出,目光所接,美不胜收。一座座似连而实断的山,坐在水里,一动不动,静默地如睡着的;而天水接处,更分不出一线界限来,因为水是昏沉沉的,天也是昏沉沉的,同是模模糊糊的一片。天空充满着水汽,湖里除掉烟水苍茫的远处有一船挂帆驶行外,更找不到第二只;照这样难辨四方,波浪凶恶的时候,他们都远避不敢走了。那船冒险驶行,或者是有重要事必须赶路吧?或者因为风浪的势力太大,一时收不住脚吧?那是何等的可怕啊!“露雨霏霏,连日不开,阴风怒号,浊浪排空,日星隐曜,山岳潜形,商旅不行,樯倾楫摧,薄暮冥冥,虎啸猿啼”,登斯地也,在伤心人看来,真有“去国怀乡,忧谗畏讥,满目萧然,感极而悲者矣”的感想了。但我们不是伤心人,所以非但不悲伤,仅觉其雄壮,而助长我们的文思和诗意。今天的景色正奇伟极了,远非“春和景明,波澜不惊,上下天光,一碧万顷”,但“静影沉璧,渔歌互答”的景象还可仿佛于万一。因为春天那种和风拂拂,吹着窈窈的柳枝,暖日融融,抚着娇艳的花草,对此晴波千里,只宜于情人们相依相偎,嘿嘿软语,以通两心间的衷曲。而当那光明皎洁的月姊姊俯视下界,与湖神互相讴歌着、吟咏着、跳舞着的时候,更宜于诗人颂拜,把他自己的心,去体会月姊姊的心,完成伟大的创作;或者美人亭亭,徘徊于月姊姊普照之下,把她的心声,谱之于她的心琴,请月姊姊代寄与她的情人。至于今天这种景象,则是徘徊的环境了。因为它能给予我们以不少的激励,养成我们勇往直前、不畏难、不怕苦的精神。风雨之神啊,太湖之神啊,我们感谢你的恩惠,感谢你赐予我们这种优越的机会。可笑那些懦夫,看见很细的雨,遇到很微的风,便藏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步了,何如我们在这四无人烟的山里狂歌高唱呢!至此很欣幸我没有为风雨而中途折回。

走过两个山头,复行数百步,我们切切期待的华藏才到。所谓华藏者,便因华藏寺而得名。寺里房屋很大,然风景一无足述——其实风景很好,我们没有走到,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一老僧出茶款待,并且还畅论时局和经典。我起先听他说中国现在的时局和春秋时一样,以为他也和普通冬烘先生一般的迁阔论调了,后来听到佛教之源流变迁及与儒家的区别时,不觉心悦诚服了。据说华藏寺建于南宋张俊,现寺西尚有张俊坟墓;寺在宋时很盛,元则少衰;明初又盛,明末又衰;清初又盛,清末又衰。光绪年间,邑绅侯保三等募资修理,而成现状。我们在这风雨探幽的目的地,竟得荣聆尘外之清香,不可非谓三生有幸了。归途中风雨更大,虽则有伞,雨点随着风,依然向衣上直扑;而四周风景,因为急于要回校,也没有来时留意,但觉得愈加昏沉,水天愈没有区别。我们心里满贮着快乐,经过梅园,还登天心台一望,以为今日的余兴。黑夜袭来,急急离园,我们在万家灯火中,衣履尽湿,逸兴遗飞地走进了校门。

编注:

华藏:山名,本名青山,距无锡城西三十五里,梅园西行约十里,以华藏寺得名.

寺在华藏山中,背山面湖,风景绝佳。宋绍兴间太师张俊赐葬于此。

黄公润:位无锡惠山公园内,于二泉亭右行,处惠山锡山之间。按《锡山景物略》:“楚考烈王春申君黄歇于江东城,吴墟为都,涧即其饮马涧也。”故又名春申涧

卧云石:系春申涧内砥柱中流的一块横卧巨石,上刻邵文庄手笔“卧云”二字。